范蠡虽是越王的谋臣,但他不搞战国策士纵横捭阖的那一套,《史记越王句践世家》所记他向越王进谏和对答中,讲的都是阴阳盈输天人顺逆的道理,十分形而上,俨然是个哲学家。他经商也如从政一样,胸有成算,看得准,拿得稳,而且提得起,放得下,绝不像守财奴那样为金钱所困扰。这是因为他文化底气厚,以谋略家的态度对待金钱和利得,用今
天的话来说,是活得十分潇洒,干得十分漂亮,看上去舒服。
经商当然是为了赚钱,但高明的大商业家就得有气派,并不是整个脑袋都钻在钱眼里。那些专打小算盘,一点小钱都斤斤计较的吝啬鬼,肯定委顿颟顸,做生意也赚不了大钱,成不了气候。如《儒林外史》里的人物严监生那样,连点两根灯草也怕费油,不挑掉一根就死不瞑目的角色,便只能当当土老肥,不是经商兴业的料。
《史记》叙范蠡辞掉齐国的相位后,也像告辞越国一样,立即开路,把在齐国积储的数十万资产统统施舍掉,“尽散其财,以分与知友乡党”。他主观上也许并不企望别人报答,但实际效应是结了人缘,肯定会在以后的事业中获得方便,所以没多久,范蠡在经商中致资累巨万(《史记集解》引徐广:巨万即万万),成了亿万富翁。
范蠡的一生,先是以一介书生成为越王句践的谋士,尽智竭力为越王报仇灭了吴国;此后功成身退,在齐国变名致富,佩齐国相印;又立即弃相迁陶,成了亿万富豪陶朱公。正如司马迁在《史记》中给他的定评:“故范蠡三徙,成名于天下,非苟去而已,所止必成名。”这样的曲折就够不平凡了,而他晚年的一件事就更令人动容,更富戏剧性,更令人击节称叹。此事亦载于《史记越王句践世家》,我常常感到奇怪和憾惜:为什么历来的作家、戏剧家,都一古脑儿逮住范蠡和西施虚无飘渺的爱情故事做文章,而这样的动人故事却轻轻放过!
事情发生在范蠡晚年,他的第二个儿子在楚国杀了人,投入了大牢。他派刚刚成年的小儿子带了黄金千镒,到楚国去打点。大儿子有意见了,这分明是看准他没有出息,便大闹情绪,要求派他去。范蠡不依,长子愤而要自杀。范蠡夫人劝道:“小的去未必一定能救活老二,先就让老大闹得要死要活,倘若真有不测,岂不又添上一口?”范蠡不得已,只好勉强同意。他交给儿子一封致老友庄生的信,严肃地叮咛道:“到楚国后就把黄金千镒送给庄生,一切都请他去干,千万不要过问!”
大少爷到了楚国,在城郊一个蓬门小户找到庄生,遵照父命将信件和黄金送上。庄生吩咐道:“你立刻回去,千万不能在此停留。即便你兄弟被释,也不要问所以然。”可是这位大少爷不听告诫,自作聪明地另走门路,拿钱去贿赂了一个楚国有权势的贵人,自己留下来听消息。
这位庄生虽然穷居陋巷,但以学问道德闻名,楚国上下都很尊信他。他并不贪图范蠡的赠金,准备事成后归还。这些情况这位范大少爷哪知道!
庄生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进见楚王,诡称天上有星宿出现,将不利于楚国。楚王素来信仰庄生,问其解禳之法。庄生说惟德政可以除之。楚王于是决定大赦囚犯。赦令未颁,收受范大少爷贿赂的那位贵人先已得讯,便告诉大少爷,说令兄得救了,国王马上要下赦令。大少爷大喜,以为楚王一发赦令,老二就会被释,何必白白地将千金送给庄生呢?
于是,大少爷又去见庄生,说:“听人说楚王将发大赦令,那么我兄弟可以被释放了,故而特来告辞。”庄生情知他的用意是想要回黄金,便将黄金原封不动地让大少爷拿走。大少爷十分得意,以为救了兄弟,又没花掉金子,高高兴兴地携金而出。
庄生痛恨自己为小儿所玩弄,进见楚王道:“日前大王因星变将行赦令,但我听国人传言,说行赦令是为了天下巨富陶朱公的儿子杀人被囚,陶家向大王左右行贿之故。”楚王大怒,决定先杀了陶家儿子再下赦令。于是,大少爷终于哭哭啼啼带了兄弟的尸体回家。
全家人自然伤心痛哭,范蠡却很镇定,说:“我料定他必然要害死他兄弟才回来的。他并非不爱兄弟,只因为从小随父母漂流,知道财富得之不易,因而舍不得以千金送人。而小儿出生后就在财富中长大,不会珍惜金钱。我前次坚决要派小的去,就是为此。这是事理之所当然,我早就料到这结果的。”
瞧,范蠡是多么洞察人情,料事如神。如此明察事理的哲人,自然处世、从政、经商无往而不操胜券。范蠡真可称古今一绝。